“需要鄙人做些什么？”,国王恭敬地为海顿添上茶水，低声询问她。海顿只觉得好笑，波斯人特别注重尊卑，身为国王的他对自己用敬语，太可笑了。Pahlavi和Parthia是同一个词，这个家族号称是当年威震亚欧大陆的帕提亚（安息）帝国的后裔，实际当然是乡下泥腿子出身，就跟汉朝的刘氏家族寻根寻到尧帝身上一样，为的是宣扬正统。但那又如何？她，一个四国血统的粗野的外国人，不照样在沙汗沙（Shāhān Shāh，万王之王）的土地上作威作福？,“你暂且什么都不用做。交给阿勃维尔处理就好。”,西亚王又抽起了水烟。她对波斯人的办事能力不屑一顾，因为那个曾经与CIA、摩萨德和克格勃比肩，哪怕在世界范围内也称得上臭名昭著的SAVAK如今尚在构思中，1957年之后才成为巴列维手中的屠刀。海顿没兴趣教波斯人怎么治国——关键她也不会，她就是来吃喝玩乐的。,“请教您一个问题，贵国最富历史人文特色的地方是哪里？这么说吧，如果我是一个外国土包子——抱歉我的确是——初次来观光，您一定会推荐我去哪些地方？”,海顿用纤细凝霜的手腕托着烟管，压低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只露出长而翘的睫毛。巴列维心道罪孽，老天何故要把这么一个刽子手生得如此纤弱和美貌。在1955年到1971年的将近二十年时间里，她用实际行动证明了，除了打仗杀人之外她干什么什么不行、学什么什么不懂，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只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但是就凭她那张脸。,就凭她那张脸。只要你曾经亲眼见过她，只要在人群中远远地望她一眼。你就会觉得，这个人无论干出什么事情都是被允许的，都可以被原谅。据说波斯长生军的女将军永远以面纱示人，为的是避免部下和敌人爱上自己。在她这里面纱已经不起作用，因为她的身影，哪怕是个模糊的侧影，也足够摄人心魄。,巴列维稳稳心神，至少在她坐镇中东期间，巴列维不能得罪她，更不敢打她的主意。巴列维还年轻呢，才三十多岁，他有自知之明，生怕自己管不住人类最原始的冲动，到时候捅了娄子这玩笑就开大发了。她想去哪儿去哪儿吧，能送走几天最好。,“若论历史，那当然是雅利安波斯最早的辉煌，阿契美尼德王朝的根源，法尔斯省（Fārs）的设拉子（Shiraz）。”,国王花了很长时间，将那段历史向她娓娓道来。上来就提雅利安起源很容易博得她的好感，她是盟军的德国籍总司令和希腊籍副总司令联姻的产物，名字都是德语。虽然埃瑟林老贼没兴趣搞Führer那一套，怎奈巴列维何其精明，跟世界第一强国拉近关系总不会有错。,海顿听了果然微笑，她对此还是比较感兴趣的。巴列维继续介绍：,“如果想要参观拜火教庙宇，可以去亚兹德（Yazd），琐罗亚斯德教唯一留存的圣火，军神巴赫拉姆之火，至今仍在熊熊燃烧，一千五百多年来从未熄灭过。”,海顿脸上立刻显现出不虞，巴列维知道她不喜欢拜火教，随意地说了两句，不动声色转移话题。,“但如果要论曾经的繁华程度，那还要数萨珊帝国的首都，泰西封，可惜目前不在我国势力范围内。”,萨珊是这个国家最辉煌、最耀眼的高光时刻，然而波斯人不修史，萨珊的普通民众甚至忘了祖上还有阿契美尼德这一篇。伊朗这个国家历史悠久却让人生不起厚重感，翻开史书只能看到满目悲凉。波斯这个民族被打断了骨头，但就算在被打残之前他们自己也从未认真过。这样未必就不好，善良和快乐对拜火教来说是同等重要的两个美好品质，拜火教提倡及时行乐，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回归阿胡拉玛兹达的神国。,“泰西封……？”
“就是今天的巴格达，伊拉克首都。”,“那就拿回来。”
西亚王说，一句话轻飘飘地决定两个国家的命运。,海顿对此并不是很上心，她揉捏着胸口媳妇给她亲手戴上的勋章。卡维利那老头给她的勋章被阿塔娜西亚收了起来，阿塔娜希亚亲手造了个以假乱真的。媳妇心灵手巧，不是海顿这种蛮子能比。,后来阿塔娜希亚知道了，特地飞来德黑兰揪着她的耳朵训斥她，说不应该让伊朗吞并伊拉克。一个实现大一统的中东太危险了，愚蠢如盟军高层都知道对苏联分而治之，况乎全球能源的心脏、旧大陆咽喉、世界的脊梁骨。,海顿想不到这些，她没这个脑子。她只会嬉皮笑脸，试图敷衍过去免受家法惩办。
“有件事要告诉你，巴列维那家伙想要恢复阿契美尼德和萨珊旧制，建立自己的长生军，the Immortals。”,“跟我有什么关系？”阿塔娜希亚瞪她。,“当然有关系了，长生，不死，不朽，都是同一个单词，希腊语的Athanasia。”,“你个傻（消音），波斯说希腊语吗？”,海顿挨了骂，继续笑，还缠着阿塔娜希亚的胳膊，就怕她动手。,“其实是你向他提的主意对吧？”
聪慧过人指挥官A9智商比A22这个小白脸高了不知道多少倍，一眼就看穿了自家妻管严的心思。,“那我能求一个亲亲吗？”,阿塔娜希亚眯起眼。
“……光亲亲可不够。”,墨西哥裔的阿塔娜希亚皮肤颜色略深，但仍是个美人。海顿呢，肌肤如雪，肤白貌美。伊莱恩继承了她的大部分美貌，以及阿塔娜希亚眼中的光采。——那种凶劲，不止是凶，还迷幻，让人捉摸不透。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阿塔娜希亚和伊莱恩的窗户上蒙了几层防弹玻璃和凯夫拉，但是她们给海顿留了门。唯有打开门扉才能进入心灵。,海顿于是敞开门扉，在阿塔娜希亚身下承受欢愉。阿塔娜希亚吮吸自己的手指，并将手心的水一点点舔净。谁敢相信这俩姑娘合起来杀了几百万人，而这数字又远远不如她们的女儿。,海顿眯起眼，斜躺着注视王座上方的青金石吊灯。她对王座一点兴趣也没有，即便是万王之王的权势也不及她。
“我妻子喜欢巴达赫尚的青金石。我绘画不错，或许能找点青金石颜料，为她画出一双漂亮的蓝色眼睛。”,巴列维直嘬牙花子。买青金石固然简单，只恐怕海顿不满足于此。可凭巴列维王朝现在的国力统治呼罗珊和俾路支都不堪重负，巴达赫尚……那已经是七千年雅利安文化圈的最东部了，贸然插手，恐怕第二天就会收到东方那个五千年帝国的国书，上写一个“？”。,好在海顿同样知道那个国家非常危险，谁知道她们怎么想的，要知道曾经苏联离世界大战胜利只有一步，那个国家却始终坚持中立不动摇。回头再看，她们的选择是正确的。总要有人保存火种，因为白日迟早会落下、黑夜又是那么漫长。,“不着急，我们先来谈谈治外法权的事。”
海顿微笑。,在别的地方你绝对看不到这种景象：德国的汉斯和美国的约翰坐在德黑兰街头，其乐融融地吃烧烤。汉斯胸前挂着铁十字，述说他在莫斯科战役中的伟大功绩。约翰则是被打瞎了眼，到处向人炫耀他那枚紫心勋章。当然不止街边，吃好喝好之后盟军大兵们还会勾肩搭背，共同出入某些不可明说、有伤风化的场所，感情就是这样靠吃喝玩乐增进的。,“多么和谐美好啊。”
海顿赞叹道。,彼时的波斯人上层腐败而下层穷困。伊朗是全球贫富差距最大的国家之一，而德黑兰是世界上暗娼最多的城市。海顿身为女人肯定不会高兴，但是巴列维也肯定不会告诉她，她的军队也不会告诉她。海顿未必不知道。但这些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她的国家。,尤里吸完最后一口水烟，长吁短叹，为世界上所有国家的命运发愁。他斜倚而卧，哈莱盘腿而坐，用没瞎的那只眼无感情地盯着他。,“你不应该吸烟。我讨厌一切有损身体健康的行为。”,“我心烦啊，小祖宗。”,哈莱侧过头。
“我能感觉到隔壁屋男人心情非常高兴，女人痛苦中并着高兴。他们在干什么？”,“……你少管。”,尤里拎着她离开水烟馆，免得她学坏。俩游手好闲的街溜子在德黑兰大巴扎逛了半天，哈莱看什么都新奇，到处都要驻足。她站在一家用散沫花做染甲和身体彩绘的小摊前，盯着那种黑色的植物汁液在客人胳膊上摇身一变绽放出各种令人炫目的图案，抚着心口久久不能言语。,“……我也想染。”,“你别异想天开。”尤里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想要捋起袖子，但又意识到了什么而只撩起一点点。“自己照照镜子，你身上跟波斯波利斯的废墟一样，谁能给你染？”,年幼的小小老板娘送走上一位客人，对着哈莱露出八颗牙齿的灿烂微笑，神不知鬼不觉握住哈莱另一只胳膊。尤里惊得赶紧扯着哈莱往后退，哈莱看看他又看看笑容不减的老板娘，这才想起了什么。,哈莱知道闯祸了。她反过来握住小老板娘的胳膊，将袖子往上卷，直至那独特的硬币样疤痕映入眼帘，这才舒了一口气。,“你命不该绝。”,“……？”,这个小小的黄毛丫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憨笑。,“可怜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尤里心生怜爱，此时的汉娜又瘦又小，文文弱弱，对每个人都友善且阳光，比臭脸的哈莱实在是顺眼太多。,但是尤里马上脸色一变，嘟哝着：“对不起。哦，哈娜·梅赫里，很美的名字。”,哑巴。哈莱没用读心术也明白了情况。她撩起面纱掏了掏耳朵。
“……姓什么？”,“梅赫里（Mehri）。”尤里重复一遍。,世上就是有这么多的巧合，巧合到两千多年后拜火教早已衰微，在伊朗仍然能找到以梅赫尔的形容词式冠姓的家族。本尊，哈莱没当回事。说到底她又不是梅赫尔。,“叫什么？哈娜？”,小哑巴阿巴阿巴，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她干脆拿起纸笔写下自己的名字，递给哈莱。,哈莱看着她写下的名字陷入沉思，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对。
“是不是写错了……你没上过学吗？”
文化水平幼儿园肄业的哈莱大言不惭发出如此质疑。尤里给了她后脑勺一记暴扣，因为哈娜真的没上过学。,“果然写错了。”尤里端详着哈娜的笔迹，她的名字هَناء（hana）源自阿拉伯语“幸福”，但她写成了波斯语的حِنَّاء（henna），意为“散沫花”。这不算什么奇怪事，波斯语的书写系统一向混乱且反人类，从上古的楔形文字到中古的蝌蚪文再到现代的魔改版阿拉伯文，文字和发音从来没有对上过，本国人看不懂，外国人更看不懂。,“叫汉娜也不错。”哈莱嘀嘀咕咕。,哈娜点点头。她不会说话，只能点头。笑容是她的语言，沉默属于阿胡拉马兹达。哈莱用刚学不到一个月的新波斯语在桌布上写下给她取的新名字：,حِنَّاءی ساکِتِ مِهری
（Henna-ye Sāket-e Mehri）
（安静的梅赫尔的汉娜）,然后哈莱潇洒地转身就走。尤里脑门上冒出青筋，他深吸口气，往钱箱里塞进一沓美元大钞，用渗透着哀伤的笑容与汉娜告别。,只当是命运道路上的一粒尘埃。

小说相关章节：柳艾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