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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德拉的监禁调教 chapter13

[db:作者] 2025-11-02 10:48 p站小说 396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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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病房里溜出来的时候,蔓德拉听到空荡荡的走廊里响起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向长廊的尽头望去,看到凯尔希正伫立在苍茫的月光之下,背靠CT室冰冷的金属大门,口中还叼着一支纤细的香烟。她远远地注视着她,煞有介事地连按了两下手中的打火机,火石摩擦的清脆声响擦破了黑夜的宁静,火舌燎燃烟卷,又被她熄灭,重新揣好。
  蔓德拉光着脚丫,踩过冰冷的瓷砖,径直朝凯尔希走了过去,长长的尾巴从病号服下面伸出来,一甩一甩地拖在地面上,毛茸茸的尾尖打了个卷。
  “能给我一支吗?”
  她学着她的样子,也靠在大门上。凯尔希不动声色地瞅了她一眼,摸索着从贴胸的口袋里取出被压得皱巴巴的软包烟盒,捻出一支递到少女的手中。
  这是蔓德拉人生中的第一根香烟,也是最后一根,由一个想要把她从天堂中驱逐出去的人点上。她学着男人抽烟的样子,深吸一口,火光明亮,焦油浓烈,带着滚烫热辣的感觉顺着气管流淌而入,呛得她咳嗽出了眼泪,喉咙也一阵阵发紧,来不及品尝味道就呼了出来。烟雾弥漫在唇线的边缘,将她本就有些病态的面容衬得更加苍白。
  相对无言,直至有一颗火星在静夜中陨落,凯尔希将烟头丢在脚下,用鞋跟踩灭,烟灰飘起来在麂皮鞋面留下了灰白的痕迹,她慢悠悠地开口了。
  “难得他今天不陪你,可以单独找你谈谈。”
  “我让他回去的,他爱睡软床,病床太硬,他睡得不舒服。”
  凯尔希斜眼瞥了少女一下,不知是不是错觉,谈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她脸上恢复了点点血色,原本空洞的眼眸中也染上了些许动人的颜色。
  “咳,”她轻咳一声清清嗓子,开门见山进入了正题,“我收到了一位贵族老友的来信,警告我不要惹祸上身。”
  和聪明人谈话向来不需要多费口舌,只是短短一句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少女并未感到惊讶,冥冥之中她早有预感,幸福的日子从来就不该属于自己,命运最终还是会找上门来。
  这场梦,该醒了。
  蔓德拉平静地又吸了一口烟,随呼吸送入肺中,再慢慢呼出,原本辛辣的滋味渐渐变得柔软平和,回味有水果的香气,像冷冻过的草莓。并不是什么会令人上瘾的味道,她想,自己也许永远都搞不懂他会醉心于烟草的理由了。
  “亏我还对他有所期待……”
  “未必是他通风报信,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派了多少人来渗透这里。”凯尔希抱起胳膊,换了个姿势,把身体的重心放在了左脚上,“不过那家伙确实很危险,打伤了干员,抢了衣服,还把实验室弄的一团糟……”
  “你可以有话直说,凯尔希。”
  蔓德拉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也感谢她还在努力为自己这样一个可悲的家伙保留最后一丝脸面与尊严——如果真的还有那种东西的话。
  “好吧,”她揉揉脑袋,叹了口气,“如果可以我当然不介意他把你留在身边,他活得快乐些对罗德岛没有坏处。可是我们现在停在维多利亚的地界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在收到那封警告信后不到四个小时,号角就给我发来了消息,她下周要回船上。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她是冲着谁来的。我不管你和维多利亚人曾有什么……”
  “不是维多利亚人,是维多利亚贵族,”蔓德拉生硬地打断了凯尔希的话,“其实天底下贵族都一个样,也不是非要冠个维多利亚的名头就是了。”
  “……我不管你和那些贵族曾有什么血仇血债,他们现在还是维多利亚的统治者,为了罗德岛的长远利益,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和他们闹翻脸,所以号角身为维多利亚军人要执行任务,我是不会阻止的,我也不会允许他阻止。你明白吗?”
  “然后呢?你要把我拷起来送给那个小家伙吗?”
  蔓德拉半开玩笑地回问。
  “看在罗德岛的面子上,号角特地选择在回来之前事先知会我一声,你不要不领情。收拾一下,今晚我就把你送出维多利亚,你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也永远,不要再与罗德岛,与他,有任何联系。”
  言罢,凯尔希迈开腿向前走了两步,发觉她没有跟上来,于是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还站在原地无动于衷的少女,双目中划过一抹困惑,随后就变成了明晃晃的质问,你怎么还不跟我走?你难道不知道留在这只是死路一条?我可以带你离开这片是非之地,我可以给你自由。
  一片乌云飘过,遮挡住了明月清冷的光芒,黑暗中蔓德拉的瞳孔慢慢缩小成一条狭窄的缝隙,在缭绕烟雾后透出冰冷尖锐的目光。
  你还是把我当成那样的人,凯尔希,你以为我只求苟活于世,其他什么都不在乎,反正为了活命连下水道都钻过,把那家伙轻飘飘地抛弃,远走高飞,想必也难不倒哪去吧?只要迈出这一步,就再也不会有人一门心思让我去死,也再不会有人用爱意编织罗网,将我紧紧束缚。这,难道还不够诱人吗?可是你不是我,有些事你不会明白,纵使我有千百个理由离开这里去拥抱自由,可让我自陷囹圄,一个理由就够了——
  他爱我。
  “我要他来做决定。”
  她听见自己说,只是平淡的宣告。
  “你会后悔的。”
  “未必。”
  她弯弯唇角,小幅度地微笑着。
  “不要觉得自己和他睡过了就能参透他的心,蔓德拉。”
  出人意料,凯尔希并未因她的任性而大动肝火,而是返回来同她站在一起,像一位长辈那样轻拍她的肩膀,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的说道。
  “你不是唯一和他睡过的女人,和他相处的时间也并不长。你了解的,只是一点点他,而我了解的,是全部的他。你不知道他曾经做过什么事情。他的占有欲、他的操控欲,远胜过他的爱欲,得不到的,就要亲手毁掉,这样的事,他曾做过一次,对他曾经最爱的女人。即使他不记得这一切,潜意识也会让他做第二次。你让他来做决定?我赌,有八成的可能,他不会放你走,到手的东西不会让给别人,当他发现自己无力阻止的时候,他就会亲手了结你的性命。”
  “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你没办法用死吓到我。凯尔希,你不是我,有些事情你不会明白。这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想我如果能死在那个雪夜该多好,至少在那个时候,我没有背负往后的仇恨、血债,还有一次又一次会令我从熟睡中惊醒的噩梦……我已经与这个世界,与我自己纠缠得够久了,我累了,在那片废墟下,我已决定结束了,是他把我救了下来,那我这条命,就是属于他的了,能死在他手里,我愿意。”
  这支烟没味道了,蔓德拉想,她把燃了一半的烟卷碾进了墙角的垃圾桶里,就像碾碎一朵残破的花。
  “不要以为和他睡过了就能参透他的心,凯尔希。”
  她踮着脚尖,轻巧得像一只幽灵那样飘走了。凯尔希在原地咀嚼着她留下的话,陷入了沉思,在很久以前,也有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那个人愿意给予他无限的信任与温柔,可结果……
  回过神来,发现蔓德拉已经走远,她没有乖乖回病房,而是站在了电梯前。
  “你要去哪?”
  “去给他一个纪念。”
  她说,声音在走廊中回荡。
  ♢
  喘不上气。
  他听到了熟悉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咝咝地响着,睁开双眼,却只能看到漆黑一片,天花板很低很沉,像一座黑压压的山峰磊在胸口上。耳边起伏的气息仍在,似乎有一片柔软温暖的触感漫过他的腰身,爬上肩膀。是蔓德拉吗?他喊女儿,可是没有反应,她臂弯张开,犹如被取走珍珠的贝壳,双手沿着他肩头的轮廓,像两片翅膀在脖颈处合拢,轻轻用力,窒息的感觉哽咽在喉咙里。他挣扎着尝试呼吸,可是做不到,脑袋里面清醒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光滑得不能再光滑,凛冽地倒映着自己濒死的躯体。
  然后他醒来了。准确地说,是惊醒——他真的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自己是个胆小鬼,被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吓了个半死。他靠坐在床头,忍着微微的眩晕,抬手抚摸发紧的喉咙,汗珠从额头一颗颗滚落,下来,在被子上留下了深色的水痕。
  这是梦吗?如果是,为何会如此真实,那个声音、那个气息,还有,掌心的温度,就好像她真的来过一样。我连做梦都离不开她,号角就要回来了,我该怎么办……
  窗外晨光微曦,他没能找到答案,该起床了。
  洗漱的时候,他破罐破摔地把头塞进台盆里,任由龙头淌出的冷水在后脑激起一片尖锐的刺痛,以为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忘记步步紧逼的终焉,结果却是于事无补。只是想到指尖可能再也触不到那片熟悉的体温,心头就会不受控制地一阵阵绞痛,像是身体在本能地要用痛楚将她铭刻在灵魂深处。抬起头,他看向镜中的自己,黑眼圈又重了几分,白头发也多了几根,刘海被水浸湿,一绺一绺,无精打采地贴在额头上,强打着精神咧开嘴,水滴从唇角滚落而下,是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脸。你这样子还怎么去见女儿呢?他质问着自己,抬起拳头在胸口砰砰凿了几下,直到连呼吸都伴随着刺痛,这才罢手。
  忍痛皱眉的样子,总比哭丧着脸要好些。
  刮去扎手的胡髭,换好衣服,视线扫过衣柜上贴的黄色便签纸,别忘了给女儿带药!!!三个感叹号,最近记性不好,要特地写下来才记得住。转身到床头去取,触到药瓶的时候,有那么几秒钟的犹豫,心中突然萌生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与其看着蔓德拉一天天好转,像攥在掌心中的沙砾那样从指缝中溜走,不如坏人做到底,干脆让她永远都不要好起来,或许这样凯尔希就会囿于医者的仁心,允许她留下来……实在不肯,下跪去求也可以……
  脑海里闪过自己跪在凯尔希和号角面前狼狈的模样,他一下子笑出了声。
  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苦笑着摇了摇头,男人把这些日子郁积下来或残忍或幼稚的想法甩出了脑袋,自己面对的是结构性的力量,绝非说服某几个人就可以抵抗。时代侵蚀出的沟壑、大地表皮下的裂痕,横亘在两人之间,对于凡人而言,那是穷尽一生也无力跨越的深渊。
  把药瓶紧紧握在手中,捏出几道凹痕,再松开,你得学会放手了,他告诉自己。
  心事重重地离开房间,去乘电梯,没怎么看路,不慎在拐角处与迎面而来的一位不速之客撞了个满怀。熟悉的烟味让他下意识伸手扶住凯尔希的腰肢,待她站稳又很快抽回,仿佛那是一团烈火,碰到就会把自己灼伤。
  “怎么来这了?”
  他朝她仓促地笑了一下,只是弯弯唇角就用掉了全身的力气,摇晃着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不想去看她那双似乎能窥透自己心思的眼睛,于是习惯性地垂下脑袋,发现她今天换掉高跟,反常地穿了运动鞋,难怪走起路来没有声音。
  “来确认你有没有把答应我的话给吃回去,”凯尔希退了一步,拉开些距离,“号角下星期就回来,那是你履行诺言的最后期限,求你别再给罗德岛找麻烦了。”
  “你昨天已经和我说过一遍了……我要的检查结果呢?”
  把手往前一伸,那是他最后的抵抗——毋宁说是拖延。他昨日要求凯尔希为蔓德拉做最彻底的检查,以确认她身体真的已好转无碍。
  “磨磨唧唧。”
  凯尔希挑起眉梢白了男人一眼,转身招手示意他跟过去。
  去凯尔希的办公室。
  自从在这个世界醒来后,他已数不清自己来过这里多少回了,我什么不记得,好像每一次都是以这六个字,去回答她有关记忆的诘问。也有那么几次,是在为宁静寂寥的夜添几声呻吟,仅此而已。她身上有岁月沉淀下来的那种沉稳与平和,不怎么发出声音。
  “肝脏未见明显肿大,尿检结果也还好,肚子不疼应该是保护神经的药起作用了,她还年轻,损伤都是可逆的。总之,现在完全可以出院,之后按时吃药就可以。”
  她卸下了在外面时端庄的样子,坐上靠背翻躺进沙发里,随手从身下取出厚厚一只牛皮纸袋丢在茶几上,那上面盖着凯尔希名字的红色印章,是比千言万语更可靠的保证。他没有落座,只是伸手摸了摸档案袋,没必要打开,她对病人历来负责,自己的要求,只是任性的拖延罢了。
  “被那个探子抢了衣服的干员呢?他的伤严重吗?”
  “大半个月了,你终于想起来关心你的干员了?脑袋上挨了一法杖,头侧静脉开了个口子,早就缝好了。”
  “哦。”
  淡淡回了一个字,他无视了凯尔希的指摘,转身向远处的落地窗走去。在这墙壁与地面只有黑与白碰撞的极简风房间中,窗边沐浴着阳光的红木办公台显得格外突兀,凯尔希把桌面收拾得像性冷淡的禁欲主义者那样空空如也,唯独角落里那几只散落的安全套醒目刺眼。
  毕竟金属桌面太冰了。
  男人想,然后又不愿去想。他不喜欢之前无论在战场上还是在交媾时都只能听从她颐指气使的日子。直到蔓德拉惊鸿般出现,坠入掌心,自己才终于像重生一样,得到了某种无法言明的解脱,本以为这样安稳的日子可以成为下半生的永恒。但可悲的是,似乎自己爱过的每个女人,都注定不得善终。
  每个?
  脑海里出现了几个人影,他辨识不清。
  “不说话,我也知道你不想放手,只不过三个月而已,就能让你变成情种,看来她身上,确实有种远胜脸蛋和性格的魅力。”
  凯尔希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一点不耐烦意味,大概是着急回去工作,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没去分心理会。才不是三个月,他想,随手翻开了墙壁上挂的日历,手指沿着一格格日期划过,嘴唇翕动,默默计数……九十八,九十九,一百。从初春到仲夏,今天,刚好是第一百天。
  和蔓德拉邂逅的,第一百天。
  用邂逅这个词,多少有些为自己开脱罪名的嫌疑吧。他不无自嘲地想,明明是绑架、是监禁、是虐待才对。
  她抬手砸在了茶几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连上面茶杯的盖子都被震得跳了起来,将男人从思忖中惊醒。他垂下双手,在腰间紧紧握拳,转过头,发现凯尔希已坐起身,跷着腿熟练地点起烟来。
  “所以,我们说好的约定,”他走回来,坐到了她对面,凯尔希取下烟卷,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给个准信。”
  “我会送她走的,我答应过你。”
  没有太多犹豫,几乎是脱口而出,万事终有尽头,这场荒诞的犯罪,也要走向终结了。
  “……你会恨我吗?”
  凯尔希停顿几秒,突然嘀咕了一句不像是会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带着点示弱的柔和,可听在他耳朵里,却像是在提醒着他的幼稚。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去恨你,这句话在堵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其实,即便号角不回来,只是为了罗德岛的利益和干员们的安危着想,也应该送她离开这里的,不能为了一己私欲,陷大家于危险之中,蔓德拉也不会希望那样。
  “在我心里,你并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那晚她说的话,犹在耳边,我不想辜负她。
  “我不恨你……走到这一步,伤了干员,害得罗德岛与当局交恶,是我未曾想过的,我很抱歉……”
  他垂着脑袋道了歉,心头的沉重没有半分消解。
  原以为早早找到了人生终点站,列车无论如何都会开往自以为幸福的方向,可他想错了,人在每个站点都可以离开,也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站在PRTS的大屏幕后面,像调动自己十根手指那般支配着战局,时间久了,难免会萌生一种错觉,好像世间万物尽在掌握,事事就该如意顺遂,哪有那么好的事?他可以在她的世界里做无所不能的神,但没办法真的让全世界都围绕着自己转。
  她继续留在这里不会有好的下场,真的爱她,你就必须为她的未来考虑,你,得对得起她叫你的那声父亲。
  “今晚就送她走吧,免得夜长梦多。”
  大概是对这个干脆的回答很满意,凯尔希点点头,微皱的眉头也跟着舒展开来,语气也恢复了严厉。她把只抽了一口的烟插进早已堆满烟蒂的烟灰缸里,高高耸立在最上面,像炎国人上供的香。
  “我需要些药……”
  他叫住了起身欲走的凯尔希,声音微弱得像是在对神祈祷。
  “氰化物在药柜右上角,你不需要用药,你可以用你那双手,就像曾经你当初扼住特蕾西娅喉咙那样,给你又一段感情画上句号。”
  她不无讽刺地撂下这句话,砰地一声摔门而去,只留下他一个人呆立在原地,半晌都没有动静。
  ……
  在医疗部CT室旁一处不引人注意的拐角停下脚步,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这里,他伸出手抚摸墙壁,用指甲抠到那条肉眼难以察觉的缝隙,然后小心地推开暗门,闪身钻了进去。
  房间昏暗,伸手不见五指,他踮着脚尖,小心避开散落一地的毛绒玩偶,来到窗边,拉开紧闭的百叶窗帘,耀眼的阳光径直撒在了脸上,他眯起流泪的双眼,忍着刺痛背过身去。
  这是一处秘密病房,除了凯尔希,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它究竟为何存在。大半个月里,他一直陪蔓德拉住在这里,日子倒也过得规律。每天天还没亮就坐在床边候着她起床,亲手帮她洗漱更衣,用温水喂她服下药片,然后揉揉肚子,拥抱亲吻,才能安心去上班。下班之后又急匆匆赶回来,陪她吃饭、玩耍、入眠。凯尔希不许她在白天离开病房,也不允许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进入这里,正确的决定,医疗部人多眼杂,这样最起码不会被别人看到自己和她你侬我侬腻腻歪歪的丢人场面。
  唯有今日不同,大概是因为昨晚一起看电影时没撑住打了个盹,让她察觉到自己在这张硬邦邦的病床上睡的不太好,就被蛮强硬地赶了出去,说一定要回房里睡饱了再来陪她。
  结果根本没怎么睡。
  把手中的提包搁放在窗台上,发出一声微弱的声响,缩成一团的被子小幅度地颤抖起来,她醒了——往常这个时候她也该醒了,唯独今天贪睡了些。没一会儿,蔓德拉从被窝里爬了出来,猫一样撅着小屁股伸了个懒腰,然后跪坐在床上,长尾巴盘在双腿边,一双水亮亮的眼睛蒙着些许氤氲的倦意,没来得及揉一揉就马上向床头他总是坐着抽烟的那个位置投去探寻的目光,结果却一无所获,两只毛茸茸的猫耳失落地趴在了头发上,她收敛回视线,慢慢爬到床边,抱起他的枕头,把脸埋进去使劲蹭了起来。
  看着她这幅可爱的样子,男人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弯成了一道弧线,他从后面悄悄凑近蔓德拉,就像个不知该如何表达爱意的小学男生那样,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搞了个不大不小的恶作剧。
  “小懒猫。”
  双眼被蒙住的刹那,少女的身体本能地僵硬了一下,听到他的声音后,又马上软了下来。
  “爸爸!别搞突然袭击啊。”
  她撬开他的双手,拉着往下拽去,男人的手臂越过肩膀,环抱在了腰肢间,这些日子她吃胖了一点——其实是他给喂胖的,小肚子摸起来软软肉肉,透着令人安心的温暖。
  “你起晚了,小懒猫。”
  “唔,昨晚睡得不好,都怪恐怖片……”她偷瞥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接着用带着点期许的语气试探着问道,“已经这么晚了,不上班嘛?”
  “不上班了,工作没你重要。”
  “之前怎么想不起来我重要呢?”
  少女仓鼠似地鼓了鼓腮帮子,撅着粉唇撒起娇来。
  “抱歉呢,在你最害怕的时候,都没能陪在你身边,现在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好吗?”
  他装模作样地学昨夜看过的电影里那个情种男主角的台词说道,最后自己都装不下去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谁害怕了……”
  “嗯?没害怕?是谁在病床上抱着我,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别说了啊,好丢人……”
  少女抬起双手捂住羞红的脸蛋,双腿蹬着床逃进角落里,偷偷从指缝中窥向男人的脸庞。
  “别逃啊,来给我说说,你当时到底怎么想的。”
  男人爬到床上,一把揽过少女柔软的腰肢,把她搂抱进怀中,嗅着她身上掺着消毒水味的淡淡体香,一边用嘴唇轻轻梳理起她耳朵上短短的绒毛,一边打趣道。
  “因为真的以为要死了嘛,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旁边还摆了那么多机器,凯尔希又说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吓我。”她嘟着嘴唇埋怨,“我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只好胡思乱想了嘛……再说,你不也哭了。”
  “没哭。”
  “哭了,我看到了。”
  “……害羞完了?害羞完了咱们就出院。”
  男人用力眨了下眼睛,不接少女的话,而是捉住她赤裸的脚丫,一下子就拖拽到自己身边,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则从膝盖窝下穿过,趁着蔓德拉还没反应过来的工夫,用公主抱猛地将她从病床上抱起,突然挣脱引力束缚的少女被吓得叫出了声,她慌忙搂抱住男人的脖颈,在他耳边娇声嗔怪起来。
  “呀!别这么突然啊,讨厌。”
  粉拳砸在后背上,并不疼,她知道撒娇时要打出怎样恰到好处的力道,也清楚声音要拉得细长柔软才惹人怜爱,在这一百个日夜里,她很努力地学会了怎样去讨他的欢心。如果是以前,他可以尽情享受温香软玉在怀百依百顺的暧味,可此时此刻,他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慰藉。你把她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却再不能给予她庇护与倚靠,欺骗自己女儿,你真的对得起她吗?
  “出院?不用等凯尔希……”
  “今天我说了算,爸爸要带你出去玩。”
  “还是去看花?”
  “不,这次,你就……”他喉头莫名发紧,轻咳一声,勉强破开嗓子,“你就当是,当是和爸爸的约会吧。”
  少女没说什么,眨眨眼睛,又报以淡淡的一笑,眉角弯弯,似乎早就有所预料。
  就这么让她卧在臂弯中,像初生婴儿躺在摇篮里,男人放弃了走没人的消防通道的念头,硬是抱着蔓德拉径直穿过了医疗部的大厅。聚在这里休息的护士们止住嘁嘁喳喳聊天的话头,为两人让出一条路来。看着她们或惊讶、或费解、或复杂的目光,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像是被父母撞破了幽会的男女,反而产生了今后再也不必费心遮掩躲藏的安心。
  “看什么看?没见过谈恋爱?没见过自己谈一个去!”
  踏入轿厢的那一刻,凯尔希的叫喊声在身后响起,电梯门缓缓合上,两人颇有默契地相视一笑。
  ♢
  若还穿上次那件,未免有些热了。回到房间,他从衣柜里取出了件崭新的连衣裙,为少女换上。她拎着轻飘飘如云朵般蓬松的裙摆在镜子前转了两圈,没什么多余的装饰,只是雪一样的洁白,简单而纯粹,蔓德拉停下动作,尾巴高高翘起,一晃一晃,踮着脚尖凑到了男人身前。
  “像婚纱。”
  她说。
  他微微张开唇瓣,半晌没有出声,只是抬起双手,轻轻搂住少女的肩膀。
  “你值得真正的婚纱,不要满足于像。”
  他看着她的眼睛,许久才道出这句话,语气一本正经。她知道,其实自己等不到他为她穿上婚纱那天了,不过,就算是个谎言,是场梦,也足够美好了。
  又一次来到车库,那辆吉普车似乎保养过一次,在后视镜上挂起了两只莱塔尼亚的小旗子,引擎盖被擦去了上次外出积攒下的浮尘,连轮胎也是崭新到连一粒石子都没有卡在防滑纹里,拉开车门,能闻到青苹果的芬芳,而不是汽油掺杂人造革那种恼人的异味。座椅却仍是上次自己调整的那样,没有变动。
  摆好尾巴,她朝驾驶位上的男人投去视线,而他也恰好扭头瞅了过来。
  “会开车吗?”
  他问。
  “会,需要我代劳吗?”
  “这次还是我来吧。”
  他点点头,像上次那样,为她系好安全带,然后手握方向盘,一脚把油门踏板踩到了底,有着八百匹马力的车子咆哮着冲出车库,向着远方夏花绽放最灿烂的地方奔驰而去。阳光璀璨,树影婆娑,梳齿一样纤细的几缕卷云环绕着璀璨烈阳,遮出一道道参差不齐的光影从天而降,像是兑了水的阳光悦动在少女的发梢之上。
  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与她两个人,以时速120迈飞驰,伸手随便朝哪边拧一下方向盘,失控了也就结束了,连带着此生的痛苦与不甘种种……殉情对这个苟活半生的小女孩来说实在是件过分浪漫的事情,就像深夜里摇曳的灯光诱惑着扑火的飞蛾。
  她突然浅浅地哼了一声。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开太快了,”她顿了一下,看向窗外,“有种和死神擦肩而过的感觉,还挺让人兴奋的。”
  “不至于,这条路有计算机辅助驾驶,追求刺激,再跑快点也无妨。”
  他敲敲中控上的屏幕,那当中显示着一枚小小的蓝色箭头,行驶在之前规划好的那条道路上,这条隐匿在山川溪流间,不易受到天灾影响的柏油路,是横亘整片大陆,东至炎国九河下,西达哥伦比亚堕天使的外交通道。即便是据说在这片大地上最残暴的乌萨斯人,也未曾在国王的战争中让一点火星溅在这条艰难维系着世界脆弱和平的大动脉上。
  以前跑马车,现在跑汽车,这条路仍在这,说明战争从来没有结束过。
  也就两个小时的车程,就来到了维多利亚西部边陲,这里有一座为外交通道提供维护和补给而兴起的一个小镇,巴斯。当下还不太平,即使是这个靠近边境的小型移动城市,也在出入口草草布置了些许岗哨,不过,无论是对于特雷西斯,还是对于深池,甚至对她而言,作用都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先生,请出示证件。”
  开上边检站,在路障前站岗的卫兵漫不经心地凑过来,把手伸进车窗里说道。
  “好。”
  男人拉开遮光板,一本黑色的护照掉落下来,他把护照递了出去,随即扭头将视线转向身旁的少女。蔓德拉的尾巴盘在腿侧,尾尖不时颤抖着翘起,右手藏在车门下,掌心中揉搓着一块小小的鹅卵石。她仍有信心拖着病躯击败这里两三个班的卫兵,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这样做的。男人攥住她冰凉的左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用掌心轻轻摩挲,想让她安心下来。
  “对不起!参赞阁下!令媛阁下!是我冒味了!快放行!”
  那军人突然仰头,两腿狠狠一并,皮鞋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整个人绷得溜直,抬手朝男人和少女敬了个相当标致的军礼,然后把护照双手奉还。边防关口上红灯闪烁,闸门打开,男人一脚地板油,车子窜出去好远。
  “怕什么,有我在,谁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他故作镇定地说着,可飘红的车速表却早已将他的逞强暴露无遗。
  “打了这么久的仗,还从来没有哪个维多利亚人,给予过我如此尊重,而你,只靠一本伪造的小册子,还有两只小旗子就做到了……”
  少女看向后视镜中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的卫兵,原本蒙在双眸前那染着硝烟颜色的阴翳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开口时,声音里透着点难得的释然,尽管字里行间仍是某种尴尬的委屈,小小地延续着她从前的那种执念,像一只不断撞击玻璃窗的飞蛾,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飞不出去。
  “不是我,任何人拿着这两样东西,都能做到。这就是可悲之处,他们尊敬于一个符号,仇恨于一个剪影,没有因为我这个人做过什么好事救过几个病人而给予尊重,同样,因为不知道你是塔拉人,所以也就没有什么敌意。说到底,你我他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只是为人利用,才有了所谓的区分。我不希望你变成他们那样的人,变成你曾经的模样,用一两个简单的标签符号去概括去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
  她喃喃自语。无论是她曾效忠的这片大地原来主人的后裔,还是身后那些跟着诺曼底公爵从高卢跑来的征服者,族仇家恨,血雨腥风,至少在此刻,都与她无甚关系了。宏大世界的潮水退去,沙滩上留下的,只有可悲的赤裸生命。
  七拐八拐,总算找到了空车位。跳下车的时候,少女有些厌恶地眯了一下眼睛,阳光太耀眼了,可是又无处可躲。男人从身后凑了过来,将一顶草编渔夫帽扣在她脑袋上,两只猫耳被压得打了卷。他宽大的手掌紧跟着从下面勾起她指尖,不由分说的十指交握,体温融化在一起,是一种近乎奢侈的触觉。
  被他带领着排队买好门票,总算踏入园区内。虽然不是休息日,游客却是不少,不知道是太久没见人的缘故,还是因为自己无力压抑潜意识里愧疚与愤恨交织的莫名感情,蔓德拉不敢抬头去看身边走过的行人,只能使劲地压低帽檐,装作畏光的样子,把整张脸都藏在遮出的阴影下,这样才不会过分紧张。
  这顶帽子,究竟是他能窥透自己心思的故意为之,还是兴致使然的随心之举?她找不到答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对她这样体贴……即使是为她戴上项圈时,也是如此。
  “想玩什么?过山车?还是激流勇进?”
  行走在林荫招展的小路上,男人四下张望那些高大的游乐设施,唇角扬着微弱的弧度,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可蔓德拉却耷拉着尾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不单单是因为身体被病痛折磨后留下了些许不适,大热天走起路来多少有些勉强,主要还是自己已经过了小女孩的年岁,没办法再回到那段不需要思考就永远无忧无虑的时光,那份单纯的快乐,无论怎样补救,失去了,注定无法完美。
  我怎么养成了皱眉的习惯?这么想着,她使劲地摇了摇头,抿着嘴唇强迫自己露出点快乐的颜色。
  “你决定。”
  “不行,”他拉长了声音,让自己的态度显得不那么坚决,“你做决定,以后也由你来做。”
  以后……
  她的脚步略略顿挫,转向了一旁的激流勇进。
  “先玩这个。”
  “好,你说玩什么就玩什么。”
  不由分说地答应,他牵着少女的手径直跑向售票窗口。炎炎夏日,来玩这个项目的人已排出了长队,男人挥舞着一张假护照,硬是插队排在了最前面,收获了不少嫉妒的目光,不过碍于当初和莱塔尼亚并肩击败高卢而积攒下的所谓友谊,倒也没人来找麻烦。
  因为扮演着父女的角色,这一路,他没有像在私下里那样对她动手动脚地调情,所以多少缺了点心跳加速的趣味。这些就用速度与激情来填补吧。
  他抱着她在第一排坐稳,扣上安全带,开船的汽笛声骤然响起,水船被铰链带动缓慢爬升,从最高处落下,船头冲入水池时溅起了一道数米高的白浪,水花朝着乘客们的脑袋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就这么往复几次,等到终于停下来时,所有人都被浇成了落汤鸡。在一片哄笑声中,少女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们没那么可怕,我也没那么可怕。
  “你看,你和普通的女孩是一样的。”
  男人把唇凑到她耳边小声说着,从发梢上滑落而下的水珠,带着他的体温,滚落在少女的肩头。她扭头,看见他全身被水打湿,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配肌肉棱角分明的线条。一想到这本该专属于自己的美景会被其他人看到,少女难免有些醋意发作,她有些地鼓鼓腮帮子,故意往男人胸口上蹭。
  “干嘛,头发都弄湿了。”
  “不给别人看。”
  “……”
  听了她的回答,男人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漆黑的眸子颤了颤,很快又是惊喜地一笑,他伸手勾起少女的翘臀,让她坐到自己的臂弯之中,紧紧地搂抱在胸前。
  “只给你看,行了吧,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占有欲这么强。”
  “明知故问。”
  过山车,海盗船,跳楼机,大摆锤,这次换成她拽着男人的手,从一条队伍冲向另一条队伍,就像这里的每一个小孩子都会做的——她终于不必再像曾经那样,用羡慕与嫉妒的目光,去打量那些有父母陪伴的孩子,然后兀自躲入阴暗的角落里,哽咽苦涩。
  我有他,尽管是最后一天,但至少,我拥有过。
  几个热门的项目玩完,已经到了下午,正是游园表演的时间,人流慢慢向游乐园正中央的广场汇聚。玩大摆锤的人太多,有些拖沓,男人又执意要去买冰淇淋给她吃,结果等她赶到广场的时候,驯兽表演已经结束,连闭幕的魔术都已表演了一半。
  只是一场老套的逃生魔术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魔术师被美女助手在脖颈上栓紧了一条手臂粗细的麻绳,然后砰地一声,伴随观众们的惊呼,他脚下的活板门开启,那名魔术师应声而落,却在下一个眨眼间消失不见,马戏团的大鼓敲过两响,他又在角落里一个棺材中现身跑了出来。
  在一片掌声中,少女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这一出闹剧,会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哥哥,还有那些被铁丝穿在树上,在寒风中摇曳的尸体,那冻僵四肢相互碰撞而发出的咔咔响声,是她永生都无法挣脱的梦魇。少女本能地握紧了拳头,指甲在掌心中刻下十道血痕,再慢慢松开,异样的感觉潮水般在血管中汹涌,许久才得以平复。
  我曾遭受到的一切苦难,都该在我身上迎来终结。倘若注定要欲望别人的欲望,那么,我宁可是他,因为我相信,他可以结束这一切。
  男人举着两只冰淇淋回来,见少女直愣地瞅着前方,看得出神,也跟着一起望了过去,不过他看到的,已是那名魔术师随手挥舞红布,变出了一只硕大的鸽笼打开,再一挥,铁笼眨眼间消失不见,成百上千白鸽扇动着翅膀,伴着无数只红气球升上天穹。
  “怎么了?喜欢鸽子吗?”
  “啊……是气球。”
  少女被她问得一愣,含含糊糊地答道。
  “喜欢吗?我给你买一个?”
  他拽拽少女的小手说。
  “不用了,”她摇摇头,“飞在天上,比抓在手里好看。”
  ♢
  回去的路上,少女很快就昏昏欲睡,记忆像断了片的胶卷戛然而止。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枕在男人的大腿上,毛茸茸的耳尖已染上了他温热的体温,透过裤子的面料,似乎能感觉到皮肤下的血管里血液正泊泊流过。抬起眼帘,她看到他倚靠在车门上,手臂顶着敞开的车窗,用拳头支撑下颌,眉头微蹙,双眸紧闭,已经睡着了,只有眼角偶尔会抽动一下,可能是在做梦吧。
  夕阳从敞开的车库门外撒进来,透过已放下的遮阳板缝隙,抖落在男人漆黑的睫毛上,晕成一抹柔和的红色。少女一时看得入神,连口水都流出来了。她很小幅度地挪动枕在脑袋下的业已发麻的手想去擦拭,却猛然发现自己脖颈上的项圈,已经不见了。
  她微弱的动作不慎吵醒了浅眠的男人,他捂着胸口咳嗽了一阵,睁开眼睛,第一个动作就是转过头来,寻觅她的身影。
  “结束了。”
  视线交汇的刹那,她感觉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缩紧,下一秒,那三个字就脱口而出。不该这样子直接的,她想,我好讨厌,干嘛要揭穿他。
  男人看着她,张着嘴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趴在男人的膝盖上,伸手去够车门储物盒里放着的那瓶果汁,上午刚上车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瓶盖被拧开过,日期喷码对不上,油门踏板边还有闪闪发光的铝箔纸屑。
  这就是凯尔希的预言?
  历史上,人们会在农神节结束的夜晚,刺死狂欢国王——一个被人披上紫袍,戴上冠冕的小丑或乞丐,作为替罪羊,在祈丰禳灾的节日里被牺牲献祭。这样,最高贵与最卑贱的鸿沟就会被暂时填平,国王与奴隶,崇高与低俗,生与死,上与下,截然的对立被短短颠覆,又得以长久地复归……
  但死掉的狂欢国王,大概感受不到这些,在清晨被簇拥着拿起权杖,又在深夜失去一切,被当成罪人指责唾弃,最终命丧黄泉,一切如梦。第二年又有新的牺牲者,没有人会记得,也没有人会缅怀。
  “答应我,爸爸。”
  她抓过果汁瓶,放在自己双腿间,然后把暖呼呼的小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没有像往常一样把玩他的手指,只是停留在上面,就像鸽子飞走时留下的一片羽毛。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陪罗德岛的大家走下去,你们都是好人,你们会有好的结局,不像我……”
  少女的话语被沉重的鼻音淹没,哽咽在喉咙里,张着嘴,再说不出什么。她抬起头,去看男人的眼睛,此刻的他却怯懦地向窗外扭头躲闪,不肯看她,也不说话,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冷漠得像一块冰。
  “再抱我一下吧。”
  “嗯。”
  祈祷般的请求,他终于有所回应,只是鼻腔里发出短短的一个音节,沉重得几乎要掉到地上。她想,自己应该是对凯尔希撒了谎的,其实自己之前从来就没做好结束的准备,直至这一刻,因为在这一刻,看着他纤长睫毛下欲盖弥彰的哀恸,她可以确信,即使自己的身体化作灰烬,这世上,仍有人愿意在记忆之海里为她留下一叶小小的孤舟。
  这就足够了。
  在他怀抱里咽下果汁的时候,她感觉,味道,未免有些太甜了。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美好的梦……
  带我回家,好吗……”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害怕自己会吵醒这场薄如蝉翼的美梦,轻到最后已没有了语句,只余下濒死般微弱的呼吸,这雾笛般飘然远去的短促声音,是她留给他最后的礼物。男人终于转过头来,手臂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缩紧,将少女的身躯拥入怀抱之中,不需要理由,也没有借口,就是想紧紧地抱住她,有多紧就抱多紧,疼痛而幸福地嵌进她的血肉,变成她的一部分。胸腹间升起一阵阵痉挛的抽痛,是主动脉夹层,或是动脉瘤破裂的那种感觉,仿佛有人在拿刀子分离自己的血肉。
  我,注定无法满足她最后的愿望。
  ……
  我从来都不擅长分别,因为每次分别,都来得太快,太匆忙。
  我仍然记得那夜,我喝下了她递来的果汁,味道甜到发腻,也许是为了遮盖药物的苦味。最后的记忆,是她那缕长发划过我手背的触感,痒痒的。
  “不要忘记我。”
  她好像这么说了,在远东那个寒冷的雪夜,在我踏入石棺永眠之前……
  现在,轮到我说这句话了。
  “不要忘记我。”
  伪造好的外交护照和签证,标注了安全屋位置的地图,还有装着他全部存款的几张银行卡,密码都写在了背面,足够她在帝国之都几年的开销,一起放在钱包里,塞进少女裙子的口袋。再把早已打包好的行李箱从车库角落里拖出来,放进后备箱,那里装着她四季的衣物,她爱用来梳毛的针梳,窗台上那一小滩碎石,以及,她今后还要继续吃上一阵子的药。
  自己能给她的,也只有这些了。
  最后一次抱起她,放在驾驶位上,系好安全带,稍稍放下靠背,头枕也要低些,免得醒来时腰疼背痛。最后一次打理她睡得乱糟糟的头发,都已经这么长了,爸爸不在身边,你要学着自己扎辫子……
  然后,最后一次,亲吻那两片在夕阳照耀下,如夏花般温暖的唇瓣,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轻轻触碰,他不敢用力,仿佛那是一朵已近消融的雪花,稍不小心就会分崩离析。
  “往后的路,爸爸没办法陪你了……”
  合上车门的瞬间,手上的动作,有那么一丝丝停滞,关闭声终究不似想象中那样带着决绝的刺耳。隔着半敞的窗子,他习惯性地抬起手,想再捏一下蔓德拉那张肉乎乎的小脸,可最后还是没忍心,只好收回来狠狠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抬腿绕着车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走些什么,检查车子的状态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又能检查些什么呢?
  “多来梦里看看我,别让我太寂寞,女儿。”
  车子被设定成自动驾驶,走专用的外交通道,一路驶向哥伦比亚,去帝国之都。那是他早已规划好的路线,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逃离,就由她,替他去看一看那个与她初次邂逅的地方,去咬下一口大苹果吧。药物会让她美美地睡上一晚,待至明日晨曦微现才会醒来,那时车子已经离开维多利亚很远很远了。不知当她发现这个精心策划的阴谋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如他所想,去往那个永远也不受维多利亚的猩红染指的自由之地,就像曾经千千万万经历过饥饿与暴政的塔拉人,背井离乡,在陌生的土地上挣扎求生。
  还是说,她会折返会昨日的歧途,继续疯狂与复仇的血腥之旅,直到战斗至最后一口气,倒在这片未曾给予她,以及无数像她一样的人,半点柔情的土地上。
  这一切,由她自己选择。
  在引擎的轰鸣声中,他转过身,那一刹那,自己就像是逃亡琐珥的罗得,终究没有回头看的胆气。
  “最后,”凯尔希就靠站在车库那扇厚重的铁门旁,抱着双臂,不无遗憾地说道,“你还是不肯把她送到福利院去。”
  “别关着她了……”
  他用右手扶住将要合上的大门,迈开的那条腿迟迟没有落地,他想,即使会变成盐柱,也无所谓了,转过身,遥望那辆在夕阳的余晖下渐渐远去的车子,似乎有几只斑鸠从天际飞过。
  “让她自由地飞吧。”
  ♢
  一点一点,清理掉所有,她曾在罗德岛生活过的痕迹。衣柜里那些买给她的衣服、床上的被褥、卫生间的洗漱用品,对了,还有那间秘密病房中的一切……全都丢进纸箱里,送入焚烧垃圾的锅炉中。绝不能留下一星半点的证据,在号角面前也要一口咬死她从未来过这里,他着了魔一般,没完没了念叨着凯尔希反复交代过的话,只要装模作样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罗德岛就不会和当局闹掰,只要把这些连带着回忆一股脑永远丢掉,就能忘记她,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无言地站在锅炉前,看着绽放绚烂的火花吞一点点噬掉她曾在这里留下的每一寸痕迹。灼热的火光舔舐过脸颊,让他想起少女柔软温热的指尖划过颧骨时的感觉。
  真可悲,你烧不掉自己……
  再掏一掏空空如也的纸箱,什么都没了,自己身上呢?也没有了吧。对,这样就好,这是我对罗德岛的责任,这是……
  他的手停住了。
  衬衫贴胸的口袋里,离自己心脏最近的地方,是她的项圈。取出来攥在手心里,指纹似乎还能触碰到她残余的体温,鼻尖仿佛还萦绕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体香,轻轻摇一摇,铃铛叮当作响,那一定是蔓德拉正踮着脚尖,环绕在自己身旁。
  “爸爸。”
  他听见,她在远方呼唤着他。
  我把自己铸进了牢笼,永生不得自由。
  ……
  回到房间,合上房门,他习惯性地向前伸出右手,却再也无法触碰到她脸颊上那抹熟悉的体温。
  他背靠房门,缓缓跌坐下来,看着如同被洗劫过一般,恢复了往日凌乱的房间,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然将与她所有回忆都亲手化作了灰烬。有一股像是来自体内很深地方的悲鸣直冲喉头,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手脚并用往面前的床铺上爬,却又像条被打断了脊梁的丧家犬,无论如何也攀不上床头短短半米的高度,只能双手死死攥住床单,指甲在纠缠的面料中被绞断,撕扯着皮肉脱落下来,殷红的鲜血在床单上浸染出朵朵残破的花瓣。
  不要,不要这样,至少,至少给我留下点什么,不要再让我一个人……
  他死死攥着那只项圈,去看床底下、去摸天花板,最后干脆去翻垃圾桶,他拼命想要寻找她曾存在于这里的一丝一毫的踪迹,结果却是一无所获。最后,在床头后面的墙壁上,他找到了一幅幅简笔画。
  那是她记录着自己在这里度过的每一个日夜。
  一个小圆环,上面还有铃铛,是那只项圈吧。
  一个小幽灵,是第一次看的那部恐怖片。
  一个弯弯的月牙,是那夜陪她一同看的夜空。
  一个皮鞭,那次我真是太过分了。
  一个花朵,是山谷中盛开的纯白菊。
  一个注射器,是凯尔希在给她打针吗?她回过房间?什么时候……
  他就这样,用手指一点一点抚摸着她在这里生活的点点滴滴,指纹下的密密麻麻的符号与痕迹,在第一百天戛然而止。
  那里什么都没有画,只有一行小字
  ——我爱你。
  ♢
  一开始,我是想写这样一个故事——
  “一些人将寻求个人救赎与浪漫爱情结合起来,通过这种理想化的浪漫爱情,她们想象自己的意义为所爱之人改变,但是这种爱不可避免地与个人主义对他人的工具性利用而冲突。”
  后来,我又想写——
  “人需要一个父亲,需要一个大他者,在成长中存在这样一个空位需要有人去填补。但这不意味着人要永远沦陷于大他者的秩序之中,人要在认同的基础上超越,人要实现自我。”
  最后,我想写——
“凡灵魂都牵引着无灵魂的,游历诸天,不断变换样子,倘若灵魂丰满,羽翼完善,就游到上界,主理整个宇宙。”
或者,也可以是这样一句口水歌——
“你会长出羽翼 拥抱星河万里
  将这世间温柔都尽收眼底
  山河湖海 溪流湍急 不露倦意
  任你如风般自由栖息”

  作者要去为塞里丝人民与元老院服役了,之后两年或者更久可能不更新了,最后放一下后日谈的片段吧,我们有缘再见。

  这一年来,罗德岛发生了许多事情,他曾为帮助感染者们恢复健康开心过,也曾为在行动中受伤的干员悲伤过,但这些只不过如蜻蜓点水般拂过心头,荡起几圈小小的涟漪罢了。他依旧桎梏在罗德岛这艘小小的船上,去履行他不曾记得,却又无可逃避的责任。
  又是一年初夏,他终于有机会从繁杂的工作中短暂抽身,在凯尔希的介绍下,作为访问学者前往哥伦比亚,进行为期一个月的旅行。当被告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眼中有过一瞬不易察觉的动摇,但还是故作镇定地从她手中接过了帝国之都大学的邀请函,熟练地说一声好。
  他已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到帝国之都来是什么时候了。站在肯尼迪机场的到达厅里,嗅着空气中弥漫的咖啡香气,有那么一瞬间的生疏,他呆立在原地,看着T4航站楼里人来人往,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自己好像曾来到过这里,那时,这里还叫纽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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