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姬用疗养院的固定电话拨给了医院那边，让他们过来。因为她被银焰拉着不让走，所以蕾姬之后又在银焰床边装了台分机。线路是同一条，理论上讲，无论蕾姬和谁通电话，银焰都能听到，所以蕾姬很少打，今天是例外。,“天啊，这么烫？”
医生赶到之后伸手摸了摸银焰的额头，吓了一跳。
“你没有给她用冰袋降温？或者擦酒精？”,当然用了，如果有效果蕾姬也不会叫医生来。蕾姬有些许自责，夸海口说要照顾好银焰，实际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滑落深渊。但她的自责情绪其实也不多，只有一点点。,“查血吧。”,化验结果出来之后。,“白细胞总数特别高，尤其是中性粒细胞。”
医生约了蕾姬详谈，眉宇间满是愁容。蕾姬倒是淡定，因为她没听懂。
“不就是感染么？”,医生严词否定：
“感染的时候白细胞会升高，但不会这么高！高得离谱！”,蕾姬接过报告单，看到结果旁边三个向上的箭头，这是她为数不多能看懂的，另外就是结果和参考值差了几个数量级。,“这就是白血病么？”
毫无医学知识的蕾姬虚心请教。,“机理不同，白血病纯粹是一种癌症，而氯氮平……不清楚是对造血组织有毒性，还是引起免疫系统超敏反应。从经验来看粒细胞升高有可能自愈，每个人体质不同；反方向的“粒细胞减少”发生频率很低，但一旦发生后果极为严重。”,蕾姬眨了眨眼。她和医生首先想到的都是换药，但是治病，尤其是精神科的病，最好不要过于频繁地换药。而且除了氯氮平，他们能用的药真不多了。,“先停一段时间。”医生建议。,“不用。”蕾姬说。,医生看蕾姬的眼神……当时蕾姬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但是多年以后，蕾姬做梦时还偶尔能回想起来。几个月之后这名主治医生就跑了，从莫斯科安全撤离，据说得了抑郁症回老家休养，蕾姬再也没见过他。,医者不自医，卜者不自易。NKVD（内务部）有一半死于自己人之手，拉夫连季·帕夫洛维奇·贝利亚或许是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所以才会跑去心灵军团另谋出路。这位医生和他是同乡，蕾姬对外高加索那个老牌东正教国家的了解并不多，再次深刻地勾起回忆还是在2008年8月8日奥运会开幕式那天。那时她体悟到，原来人和人之间真的是有云泥一样的差别，但在经历了时光的磋磨之后这种差别又显得并不那么重要。她和银焰各方面都像到了极点，换作银焰是她、如果她面临银焰的困境，二人依旧会做出今天这种选择。但是历史没有如果，时间可以分裂，却不能重来。,决定权在蕾姬手里。蕾姬亲自制定方案并且不容许外人置喙，哪怕蕾姬根本拿不出成熟且可行的方案，也根本下定不了决心、始终在放弃和不放弃之间犹豫徘徊。她把银焰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从八年前她第一次见到银焰那天起就是。,“我会寻找减少副作用的药方，氯氮平就继续让她吃下去。”,她把狙击手那套随时调整计划、灵活解决问题的精神带到了生活中。外人以为她们这些狙击手死板僵化，其实她们最擅长玩阴的。缺点也很明显，她们只会耍阴谋诡计，缺乏战略思维和大局观，死掉的狙击手几乎无一不是因为这点。但如果情况允许，苟活也未尝不是一种思路。,医生已经够惊讶了，但更让他惊讶的在后头。蕾姬不知道从哪儿——咳，向中国的朋友讨要来了一副药方。——蕾姬确实不知道是从哪儿，因为提供药方的人没说明来源，药方也没署名。,“黄元散？Хуанг—Юуан—Сан，是这么读吗？”
医生用蹩脚的拼音念着，他认得些中文，但是读中药方太难为他了，不必苛求。蕾姬也没理他。,“生大黄烘干研细粉，取等量元明粉——也就是无水硫酸钠——混合分装，每包5克，每次1包，每日2到3次。”,蕾姬读着药方，指点护士取药，她亲自研制。医生反而成了看热闹的，银焰也在看热闹，她烧退了，裹着厚厚的棉袄揣着手，像个乡下姑娘。有些傻，不过蕾姬觉得她一直很傻——惹人疼爱的那种。,“大黄和元明合用，可以泻火、解毒、涤荡三焦。”
蕾姬为医生解释着，并说黄元散不光适用于压低血象，还有助于改善流涎、便秘、腹泻，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过了很多很多年，银焰和蕾姬才知道这张药方开自武瑶光。此时是中苏彻底撕破脸之前的数周。后来银焰专门为此到武瑶光那里上门拜访，郑重感谢她在风雪交加之际送来温暖，减轻了自己许多痛苦。这是后话。,目前这段时间，家里的屯粮、储备药品和军火暂时保持充裕，什么都不需要银焰操心。她净睡觉。蕾姬白天坐床边陪着她，晚上留她自己。蕾姬少有出门，仅有的几次银焰也没有要求跟着，她很自觉地待在高墙电网以内，不出去惹祸。蕾姬出门基本不会超过半天，银焰一睁眼就能看到她已经回来，快乐谈不上，但是银焰十分安心。,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几天。银焰只练习了几次射击，偶尔跑跑步，做些家务活——蕾姬包揽下了洗衣服的任务，坚决不肯让给银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干。军人的生活本就乏味，何况是军人里的特种兵、特种兵里的狙击手，她们俩就算在狙击手里也是一等一的闷葫芦。以前银焰还活泼些，前后对比差别强烈，蕾姬也看不下去了。,“出去钓鱼。”
蕾姬喊她。,“叫我？”
银焰温吞吞地拿手指指着自己，有些惊讶。
“可是我不会钓鱼。”,“我也不会。”,那我们是去干什么的？银焰虽然迷惑，但还是乖乖准备好钓鱼器具，随蕾姬出门。器材是蕾姬刚买回来的，银焰扛着鱼竿，拎着小桶，穿着马靴长裤，戴着草帽，倒也真像那么回事。,“怎么去？”
“骑自行车。”,凭银焰的资历，她完全可以要求国家给她配发一辆小轿车，但银焰没有。蕾姬推出一辆自行车，指着银焰，理直气壮地说：,“你骑，带我。”,“好呀好呀。”,银焰立刻来了兴趣，满口答应。蕾姬坐在后座，抱着银焰的腰，比平时多了些女儿家的姿态。银焰受宠若惊，时不时傻笑着回头，确认蕾姬的存在。今天暖和，银焰穿的不厚，蕾姬在银焰小肚子上捏呀捏，心情十分舒畅。,“肚子上有肉了。”,“流氓！”,银焰气恼地拍她的爪子。这一幕让交警看到必然会引发心肌梗塞，幸好交警也不敢拦她们。两人就这样“欢声笑语”地骑到了一个小池塘边，蕾姬负责指路，银焰哼唧哼唧蹬着自行车，累个半死。到水边放下钓竿没多久，银焰就把草帽扣脸上，在和煦的阳光下睡着了。,蕾姬伫立在她身边，凝视着她的睡颜，之后悄然离去。她的长筒靴踩过落叶和雪团，发出喀拉喀拉的令人愉快的声音。天气晴好，适合幽会。,她走到林荫小道边缘，与一个女人并肩而立。她们俩默契地望着银焰的方向，距离有些远，银焰的白发像未消融的冰雪缀在草地上。看了有一会儿，那个女人开口问：,“那什么叫黄元散的……起效了？”,蕾姬点头。黄元散是起效了，氯氮平可没有。,“她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了。她怀疑那不是幻觉。”,蕾姬和她没什么好聊的，所以简单提了一句银焰的病情。银焰梦见刺杀伊莱恩·斯塔弗罗斯，听上去可笑，但她们真笑不出来。,她居然还认真思考了许久，又问：
“她有没有梦到自己被伊莱恩发现，然后被迫在枪林弹雨中逃命？或者走投无路之下跳海？”,蕾姬表情一凝，这么细节的事情蕾姬怎么可能知道。银焰虽然傻乎乎的，却懂得对蕾姬也留着心眼，这种保留对蕾姬而言无伤大雅，但总归算心里的一根刺。
“……我原以为我不需要提醒你，我虽然和你们共事了这么多年，可我并不会读心。”,“但你确实没提醒我。”那女人说。,“因为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读她的心，连你也做不到。”蕾姬尖锐地指出原因。,女人摘下宽檐帽抱在胸前，她摩挲着帽檐，恍惚了片刻问道：,“我可以吸烟吗？”
“请便。”,于是她从怀里取出一只镶嵌珠宝的卡地亚打火机，摸了摸风衣口袋，没找到烟，经蕾姬眼神提醒，她解开扣子，从两胸之间掏出一盒挤压变形的万宝路。她还分了蕾姬一根，蕾姬不要。蕾姬没打死她都算脾气好。,“既然你不指正我，那我就指正你。”
她点燃万宝路吸了几口，被浓烈的烟味呛得连连咳嗽。不过她习惯了，工作原因使她抽烟抽得很凶，身体也被消磨得够呛。
“幻觉是永远不可能被自我察觉到的，如果自我能够意识到其所见所闻的诡异之处，那它就不叫幻觉。”,她好心给蕾姬讲解“幻觉”和“错觉”的差别，但蕾姬并不领情，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蕾姬不该这么散漫，之所以表现得漠不关心是因为蕾姬对未来没抱任何希望。,“不如早些杀了她，”蕾姬说，“我不忍心见她受苦。”,“……你觉得我会答应吗？”,蕾姬是个特立独行的人，这话意思是蕾姬做事基本上不会考虑别人脸色，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她。一部分原因是蕾姬不懂这种世俗观念的评判。等到她终于懂了的时候，却已经追悔莫及。,其实蕾姬也舍不得对银焰动手。银焰是她仅有的人生动力，曾经她为银焰的世界带去一束鲜活的阳光，反过来又何尝不是呢。,“……算了。现在我自身难保，你好自为之，好好对她。”
女人拽下两根自己的头发，在秋风吹过之时显得无比落寞和惆怅。
“头秃啊。”,“我肯定会好好对她的。”
蕾姬说。因为她是我生存的唯一理由。,女人听了之后，当然放不下心。但她又没办法责备蕾姬。人家都把银焰看作了自己的生命，她还能苛求什么？蕾姬想放弃生命，那也是她自己的事情，与别人无关。,在心灵部门待久了，脑子或多或少都会出问题。在林荫边谈话的两个人丝毫不曾发觉，一切问题的核心根源就在于她们这种态度。只要她们还抱着“银焰活着就算赚”的想法，银焰永远都会被她们拖累。她们一个是不会从自身找原因，一个蕾姬会反省但无济于事。树根烂了，光浇水施肥、修剪枝叶，有什么用？,这话说的可能严厉了一些，不过若是银焰心甘情愿，那确实没办法。银焰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蕾姬不在身边。她懒洋洋地向着蕾姬走去，看到蕾姬在和一个身影非常熟悉的女人说话。银焰走上前打了声招呼：,“你们好呀。是要把我抓走吗？”,银焰说话间，眼神紧紧黏在第三人身上。作为狙击手，她的职业习惯就是仔细观察重要人物。而论重要程度，这个女人绝对是近几个月来的顶尖，超过盟军各大司令官和前线兵种，因为她是个NKVD——内务部警察。,女人状似漫不经心地转身面对银焰。她个子比蕾姬还高些，瘦得弱不禁风，长长的及腰黑发似是缺乏营养，略显干枯、光泽黯淡。她的声音也干巴巴的，生硬，无趣，被厚厚的围巾过滤掉了绝大部分感情，但银焰还是从中听出了紧张。
“你好。……我并不是来抓你的。……我能代表绝大部分NKVD的想法，所以你大可以放心。”,银焰“嗯~”一声，语气上扬。她踮起脚尖，围着女人绕了几圈，用力嗅了嗅，有烟味。这位NKVD少将冷静地一动不动，围巾遮住了她下半张脸，银焰只能看到她的一双紫色眼睛。和自己相同，幽远深邃的紫。那里面在思索些什么呢？银焰不懂。就像银焰的想法蕾姬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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