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久睁开眼睛的时候已过黄昏，视野里已经有些发暗了。也许是因为难得地彻底停止了患得患失，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首先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计时器，确认了时间是晚上的六点，然后他才发觉自己正靠在什么人的身上，而不是靠着沙发的靠背。陆久赶紧坐直了身子，看到自己正在靠着的果然是V的肩膀，因为他确定自己还在公寓的客厅里。而V则一直坐在沙发上，位置没有丝毫改变，也许是不想惊醒陆久。
“啊，不好意思。”陆久说，“我不小心睡着了。”
“没有，只是一小会儿而已。”V说，“你放下茶杯就没动静了，在你倒在我身上之前，我都没有发现你睡着了。”
“看来我有点放松过头了。”陆久感觉有点尴尬，因为他似乎听到V说话的语气仿佛带着笑意，一定是因为他的睡相不怎么样。
“没什么，这样也挺好。难得能休息一下。”
“我没有……打呼噜什么的吧。”
“没有。你从不打呼噜。”
“……是吗。”
这个回答让陆久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更加尴尬。没有因为睡着而失态自然很好，不过V的说法好像她很了解某些内情一样，这让陆久稍微有些不安。
算了吧，陆久心想，被她了解到内情也是没办法的，因为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在V的面前他越来越容易失去防备这一点，还是需要自省的。
“说真的，忽然无事可做了也让人很觉得不习惯。”陆久说，“所以我觉得我们该讨论一下假期的安排了。”
“你不是说有些想法吗。”
“我说了吗？”
“昨天说了吧。”
陆久想了想，好像确实说过，不过他也想听听V的意见。
“你有什么意见？”
“我……没什么意见。”
“那么就去走走吧。”
“出去走走？”
“是啊。别人的春节是在家和家人一起度过的，而我们这种没有家人的人，留在屋里干什么呢。难得有这样无所事事的时间，不如出去走走。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
“不要急着说没有。想一想。”
“我……”V低头考虑了一会儿，“我想去海边。”
……海。
想要去海边吗。陆久知道距离最近的海岸在哪，那个地方很久，比N17战区还要近。
“现在可是冬季，北方的海边不仅很冷，说不定海面已经冻结了。”
“是吗。我只是随便说说，不行就算了。”
“我没说不行，但是我们得准备一下。”陆久说着拿起了自己的手机，“告诉我怎么预约宾馆？”
V有些意外地看了陆久一眼，然后帮他打开了搜索引擎。
陆久低头专注地拨弄着手机，没有再说话。过了一阵子，他抬起头看向V，发现V也正在看着他。
“为什么忽然想要去海边呢。”陆久说。
“没什么。只是……想去看看。”V移开了目光。
陆久闻言有点困惑。只是想去看看？莫非那时候还没看够吗。
不过说起来，虽然那时候离海那么近，好像确实没有认真地去看过一次。
回想起来，在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时光里，不乏留下回忆的地方。广袤的森林、宽阔的河流、沙化的无人区、冰雪覆盖的荒原、城市的废墟、旧世界的遗迹、和不知尽头在何处的苍茫大海，那都是些令人惊叹的奇迹。可那时的他们却一直忙着辗转奔波，忽略了就在身边的景观。
“那就去吧。”陆久放下了手机说道，“什么时候动身，现在就出发吗？”
“现在？”陆久的话显然让V有点吃惊，但她马上就点了点头，“……好的，现在就出发吧。”
看来是认真的呢，陆久戏谑地想着，本来只是开玩耍，想不到V竟然毫不犹豫就同意了。还好她没说要去南美洲的雨林。
陆久和V都是行动派，两个人收拾了一些简单的行李，然后像那时候那样再次踏上了旅途。不过这次他们有了自己的交通工具，所以不必再去扒火车，而且也不再是不辞而别——虽然空荡荡的房间里根本没有需要道别的人，但至少在临走前陆久把春联贴在了门口。
在加油站里加满油箱，陆久驾驶着汽车驶入了向北的高速公路。要去的地方和他们所在的城市相邻，汽车行驶了四个小时，然后在凌晨时分离开了高速公路。
虽然陆久是特意在城市的繁华地段预定了宾馆，但抵达时他发现宾馆里几乎无人入住，停车场里空荡荡的十分冷清。这也难怪：一因为这是一座以避暑旅游为主要产业的城市，在冬季总会显得有些萧条；二来在这万家团圆的节日里，漂泊在外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把汽车停好，陆久和V拎着行李箱走进了宾馆的前台。前台负责接待的是一个娇小的民用人形，虽然是凌晨时分，但她一丝不苟地坐在柜台里面，脸上没有一丝倦容。看见陆久走进来，那个人形立即站了起来。
“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有预定吗？”
“有。”陆久把手机上的预约号给接待员看了看。
“好的，请给我您的证件。”
陆久又把自己那张来历不明的身份证递了过去。
“和您确认一下，下榻的只有您一位对吧。”
“不，我们是两个人。”
接待员楞了一下，然后看了看陆久身边的V。
“随行的人形不需要登记。”她笑了笑， 拿起了对讲机，“客房部，201018房间有贵宾入住，请接待。”
说完，接待员然后把证件还给陆久，顺便递上了房卡。陆久耸了耸肩，接过房卡向电梯走去。
这座宾馆的招待规格不低，虽然是标准的双人间，但宾馆的房间很宽敞，而且里面地毯、台灯、沙发、电脑之类的设施一应俱全，相比之下陆久在分公司的宿舍就显得有些简陋了。陆久放下行李，拉开了房间落地窗的窗帘朝外望了望，城市的夜景尽收眼底。
只不过，这夜景只有街道黯淡的路灯和楼宇里透出的星星点点的光。这座城市的夜晚远不如上海那样灯火辉煌，毕竟不是什么大都会。
“屋里是不是有点冷？”陆久忽然说道。厚厚的户外服装还在他身上没有脱下，但陆久在屋里并没有感到有多暖和，手脚依然有些发凉。
“现在的室内温度是14度，对人类来说确实不高。”V看了看梳妆台前的温度计说。
室外的温度已经零下10度，这座大楼上应该是有供暖的。不过鉴于入住的人数不多，供暖似乎并没有全部开启。于是陆久拿起了床头的电话，拨通了前台的号码。
“您好，这里是前台。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服务的吗。”接起电话的听起来就是刚才的接待员人形。
“房间里温度很低，供暖是不是有问题？”
“是这样的，我们已经为您开启电热供暖系统，但需要一点时间来预热，然后很快就会暖和起来。”接待员说道，“在达到预设温度前，建议您可以先让随行的人形为您取暖。”
听到这样的建议，陆久看了V一眼。
“好的。知道了。”陆久放下了电话。
“怎么了吗。”V说。她注意到陆久刚才看她了。
“没什么。”
陆久倒不是不能忍耐一会儿，因为这房间里的温度比室外高多了。只是接待员后面说的那一句让他有些不快，因为她显然是把V当做一件物品了。
但陆久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那个接待员人形的建议是善意的。她的逻辑并没有错，错的是没有把V当做物品的陆久。
“不能提高温度？”V说。
“能。不过是电热功能，所以要预热一会儿。”
“你觉得冷吗。”
“不冷。”
“要是冷的话……”
“不用了。”
陆久打断了V的话，然后脱下外套躺在了床上。不知为何，他心里感觉莫名地有些烦乱。
“就算是人类，也可以挤在一起取暖吧。”V也脱下外套走到了陆久旁边，“我可以也躺在这里吗。”
陆久没说话，不知为何，V竟然看穿了他的想法。他抬眼看了看屋里的另一张床，但最终还是往旁边挪了挪，给V腾了点地方。
V躺在陆久的旁边，然后拉起被子盖在两个人身上。
“你不喜欢我这样，是吗。”V轻声说。
“不。我只是……”
“在你宿舍里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的。当我说我们可以睡一张床的时候，你的表情并不高兴。”
“我没有。”
“在北镇的时候也是，宁可一个人独自窝在座椅上睡觉。”
“……别再说了。”
“小芮说得对，人形的地位确实不能和人类相提并论。但我真的不觉得有什么，我并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不需要在意其他人的看法，陆久心想，一个人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出身、别人的态度而成为了人，而是因为——
但陆久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因为在经历了这些年之后，他已经知道事情不是他想象得那么理想主义。就算是他，在心里其实也很在意其他人的目光。毕竟人类都是社会性的动物——改变一个人很难、改变这个世界则难如登天，这就是他一直想远离人群的原因。
“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陆久把头转向一边说道。他感觉有些疲倦，不想再去想小芮说的那些。
知道陆久不想谈论这个话题，V也没有再说下去。
“抱我一下……可以吗。”
陆久把脸转向V，看到她正面对着自己侧卧着，身体微微蜷缩。于是他伸出胳膊拥住了V。
“暖和一点了没有。”枕在陆久的臂弯，V轻声说。
“暖和多了。谢谢。”
“那我去另外一张床上了，不然这样你也休息不好。开了一夜车，睡一会儿吧。”
“……”
陆久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但V还是轻轻起身，然后脱下衣服躺在另一张床上盖上了被子。
过了一阵，陆久感觉屋子里的温度升高了不少，而且V似乎已经睡着了。于是他也躺平身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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